风景的辉光草白1僧人或艺术家的顿悟往往发生在山穷水尽、肉身行遍世上全体路途之时，此前是旷日耐久的寻觅，此后便是直面相对、别无选择。日本画家东山魁夷便是在行走北欧途中感受到“日本之美”。那酷寒的冻土，宽广的针叶林，“那接近于无的世界中虚无缥缈的生之气息”，让他感应到在日本国内所无法体验到的东西。那是一种全新的东西，之前很久很久一无所见，一旦见了，便是一切。东山魁夷所谓的“日本之美”当然不是指被过往传统所固定下来的概念，譬如物哀、幽玄、侘寂之类。美不是概念而是全新的投入和喜悦。北欧的雪，白亮的白桦树干，雾冰树，春雪皑皑的山岭……全体这些让他想到的惟有日本想到风景的庆典，想到美与严肃。从眼前的山川风物中猛然感悟到某种东西，那种类似于前世乡愁的东西，就像当年的三毛看到撒哈拉沙漠。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那年冬日午后，我去天台山国清寺游玩。在此之前，还是学生时代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中，我去过那里。时隔多年再度前往，我察觉自己抵达的是一个全然目生之地，重叠的峰岭中生长着松树、柏树及樟树，繁茂苍郁。林间有淡蓝色烟雾升起，还有田垄上俯身劳作的人们，以及一些影影绰绰、看不诚恳的东西。无论是林木，还是屋舍、禅寺，沿途所见的一切皆沐浴在冬阳清冷的辉光里。有冷凝的气息，有光影，还有雪意。后来，我看诗人、艺术家杨键的水墨作品《荒寒系列》，心头想到的也是那片冬日山野。我至今也无法说清那种感觉，犹如我的故土便在那里，自小在那样的山野中奔跑长大，而不是在四五十公里之外的邻县。不仅是风景，看到熟谙的文字也会有那种感觉，浑身通透的感觉，犹如被什么东西照亮了过去和未来被收归至二而为一的“此刻”，满满当当，焕然一新。我并不知道东山魁夷在漫长的北欧冬天里，毕竟望见了什么，但我在他后来的风景画中听到交响乐般的声响，它没有雄壮的气势、博大的境界，但是其中所蕴含的岑寂和悠长的抒情性，宛如生命本身的律动，给人绵延不息之感。体验过困苦、战乱、亲人离散的东山魁夷，创作对他而言宛如心灵净化的仪式。对一切风景和存在所持的断定态度形成他精神生活的根柢。现代派的颠倒、错位、扭曲、分裂在东山魁夷那里并不存在。风景对他来说从来不是质疑和质问的对象，而是一种谛念。北欧旅行归来后，东山魁夷画中的风景不再是概括某处的风景，它随处可见，又无处可寻。有时候，我甚至想，不是猛烈的日光，而是回忆之光照亮了那些呈几何形排列的落叶松林、杉树林、白亮亮的白桦树干以及雪光掩映中的各色林木，它们既辉煌璀璨，又幽暗蓊郁。东山魁夷很少描绘单独的树木，它们总是列队展现，线条冷硬、规整，有秩序感。哪怕水中倒影也是如此密集的树的阵列并不给人芜杂和混乱感，约莫还是由于它根本不是对概括树林的写实性描绘。世上尚没有如此对称笔直、清白的风景，它们只能是一切风景的象征。绘画和文字一样，皆有底色，那也是艺术家根本心性的流露。东山魁夷的作品给人的感觉是微冷，无论是沉重的冷白，神秘、幽静的青绿，还是绮丽、落莫的橙黄色系，都帶着清寒的气息，是冬日水边清早雾霭深重的气息。在那些恍惚的风景里，东山魁夷试图表现出一种挣扎的、进入寒冷世界的士气;但在概括画面中，他呈现的是士气，而非挣扎。2庚子年春天，疫情肆虐，人心惶惶。一再迟延之后，《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还是在上海博物馆再度展出了。我戴着层层叠叠的口罩在《扬州熏风》《桂林月宵》和《黄山晓云》这些画作之间流连，不忍离去。这是我第一次看东山魁夷的真迹，还是他此前很少涉及的水墨作品。当年，东山魁夷接下唐招提寺御影堂的障壁画创作任务，便抉择在画下象征日本风土的山与海之外，还要画下鉴真和尚故国的风景。这一次，他产生了以水墨描写中国风景的念头，最终选择扬州、桂林和黄山作为取景地，并屡屡实地踏访。扬州是鉴真的故土，而桂林和黄山足以象征中国山水。这三地的风景，或许也是失明后的鉴真和尚所念念不忘的故国山水。我读过井上靖的《天平之甍》，淡海三船的《唐大和尚东征传》以及林林总总关于鉴真东渡的史料，并写下数万字貌合神离的鉴真小传，因感到无法真正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