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声音吸引着马温用芦苇的叶子，简朴地折几道，压实了，含在嘴里就能吹。这种苇叶哨很可能是人类拥有的第一样乐器。民间的对应物是宫廷，民间和宫廷都拥有自己的音乐，历史更长的当然是民间音乐。在宫廷没有展现之前，民间就有了蓬蓬勃勃的音乐活动。采浆果、捡谷穗、伐树盖房、捣泥做罐，任意一件事都是触发音乐的动机。某个清早，一支队伍背着弓箭扛着长矛，离开山寨去打猎，送别的时刻，有人从怀里掏出一根修长的管子放在嘴边，清亮顺耳的声音就从管子上的小孔里流出来。这个弥漫喜感的清早没有写进《史记》——直到有一天，在河南一个叫贾湖的村子，一次日常的田间劳动刨出了一样东西，一根外观有孔的管子，那个不曾被《史记》留意的清早才又复活。那是一根笛子，已经在土里埋了八千年，拂去尘土，用它吹“小白菜呀，地里黄呀”的民歌，吹出来的调调，一样惹得你唏嘘眼湿。进一步的考证又察觉，这根笛子是用丹顶鹤的骨头做成的，它被命名为“贾湖骨笛”，是中国察觉的最早的乐器实物。出土笛子的地方还找到一颗鱼类牙齿很大，专家判断应是一条重达百斤的大鱼。贾湖人跳舞庆贺，篝火上烤着一块块鱼肉，如此快乐的场合怎么会没有笛声呢？怅然这个拥有音乐的夜晚在《史记》里还是找不到。我去过大量名人故居或墓地，无非是带着有限的礼貌和恭敬到此一游，唯有去看司马迁祠墓，沿着陡坡向上爬，突然间天空地阔，一边是大黄河，一边是古长城，膝盖就有点软，一种朝拜的心情在胸口凛凛地往上涨。什么是我心目中的伟人呢？就是可以对他质疑。宏伟的司马迁啊，我想问问你，苇叶做的哨子可以被《史记》疏忽，但贾湖骨笛，它还和美观的丹顶鹤有关，你为什么也弃之不用？我这么问，实在是冒犯了司马迁。《史记》只对“有史以来”负责，“史”的起点是黄帝，终点是汉武，上下三千年，司马迁的如椽大笔就在这个时空里纵横驰骋。黄帝之前的历史叫“史前”，挖出骨笛的贾湖就属于史前文明，比黄帝还早三千年，这对于司马迁简直就是时间的止境、认知的黑洞，一星点信息都不掌管，他怎么书写？就是《史记》涵盖的那三千年，也有太多的减省和空白。当了帝王将相是不是确定会被司马迁写进竹简？真不确定譬如战国有一个诸侯王叫曾侯乙，《史记》半个字都没有给他，这叫藐视、遮盖和封杀。写什么，不写什么，司马迁自有一套筛选标准，但发生在公元1978年的一场石破天惊的考古大察觉，貌似对司马迁有点不利。曾侯乙的治国表现估计糟得很，才失去了在《史记》里亮相的资格，但司马迁有所不知的是，这个曾侯乙和后来的李后主、宋徽宗是一路人，当君王不够格，却都是优秀的文艺家，李后主是大诗人，宋徽宗是大画家，曾侯乙那么成了大音乐家对曾侯乙更细致的介绍是，他是宫廷乐队的唯一金主、超级乐迷，还兼任领队、导演、乐器设计师。乐队拥有一套浩瀚的乐器，包括65件大小不等的青铜编钟，小的用木棰点击，大的务必用木棒才能敲响。假设兴致来了，曾侯乙会跑上舞台客串乐手。他手中拿着一根特制的彩绘大棒，乐队中只有这个角色和他的典雅身份相符。战国时期的嬉戏规矩是拼实力，肌肉猛男横行霸道，细胳膊小腿的任人宰割。还有一条——爱攀比，不管大国小国都想弄个国之重器出来，显摆自己，吓唬别人。曾侯乙统治的“曾”是个蕞尔小邦，没有本钱和人家硬杠，他很识时务，早早就退出了丛林竞争，不当战狼，只做一只爱好音乐的温情山羊，“各位老大，请直接无视我，我的国之重器就是这套累赘的编钟，给我一个台子摆放它们就行，世界是你们的，我只想玩玩音乐。”曾侯乙的目的达成了他用谦卑的立场换来一段宁静无扰的日子，敲钟的大棒代替军马盔甲成为他的第一玩伴，当了30年君主之后他心合意足地死去，并享用了一场以他为主角的奢华葬礼。他是善终，他的福气要比李后主、宋徽宗好太多。他出世的时候，越王勾践刚刚灭了吴王夫差，他死的那年，工匠鲁班还在挥汗如雨地赶制云梯，战国时期最日常的一件事就是攻城掠地，鲁班从来不愁接不到军火订单。而这时，曾侯乙已经妥妥地躺在王陵地宫中打定凝听国乐，是的，那套编钟作为他的爱物就埋在他的身边。编钟的象征意义是什么？是表示一个国家的音乐实力么？它能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