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长沟流月去无声琦君：长沟流月去无声婉若批完最终一本周记，推开簿本，看看腕表，现已是深夜一时。她伸伸懒腰，打了个欠伸，觉得肚子有点饿。翻开壁橱，取出饼干盒来，一摇却是空空的，才想起在屋里蜷缩了一个下午，忘了去福利社买点心了。再摆开抽屉，抽屉里一个瘪瘪的报纸小包里还剩下几粒花生米。翻开来拣一粒丢在嘴里嚼，偏偏又是烂的，一股油味直冲喉鼻，忍不住咳呛起来。急速去拿开水瓶倒开水，热水瓶却只剩下小半瓶水。倒一点在杯子里，喝了两口，一点不烫，在嘴里温吞吞冒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儿。她最怕温吞开水，要喝便是烫烫的红茶，浓浓的，香香的，那像醇酒似的色彩更美：就不喝，捧在手上，凑在鼻子尖上闻闻都好，那淡淡的幽香曾使她的心灵幽静、沉醉。但是现在，手里却是一杯半冷不热的白开水，淋在心口上凉森森的。环视屋子里也是凉森森的。早春的深夜，从窗外涌进一阵寒意，包围了她。她真懊悔，应该买个电炉放在屋里，随时能够煮点开水，再买点红茶来泡泡。唔！红茶多好，但是她便是这么懒散。十多年的教学日子，十多年的独身宿舍日子，把她紧缩得成了一架守时敞开的留声机。说话是刻板的，进出讲堂时，动作是刻板的，一回到宿舍，就像蜗牛钻进了壳，蜷缩作一团，心也像一团揉绉的纸，摊也摊不平直。她不知自己为什么非住独身宿舍不可，台北有位母亲相同的姑妈，她一再地欢迎她，她便是不去，连周末玩玩也很少去，总说自己要改作业，要做礼拜，要做这，要做那。其实她是什么也不想做，有时就整整在床上躺上一天，连饭都懒得起来吃。她不去姑妈家的原因是怕她啰嗦：婉若呀，你也该装扮装扮，出去玩玩，散散心才好。年岁轻轻的，怎样变成这样。姑妈就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她。年岁轻轻的。唉！都三十四岁了，还能说是年岁轻轻的吗！从二十四到三十四，整整十年的年月悄然逝去了。还有那位比她小三岁的表弟彬如，总用一双奇特的目光盯着她。常常在吃饭的时分，他们面临面坐着，她怎样也躲不开他的视野。她想他必定在凝视她眼角逐渐呈现的皱纹了。他必定在讪笑她身上又长又大灰扑扑的黑毛衣了。当他喊她表姐时，她心里好别扭。由于他的声响是那么温文而文质彬彬，深恐喊响了会惊吓她似的。尤其是当他带了大批男女朋友回家来玩的时分，她就会像避祸似的赶忙逃回校园。她觉得她不是成心严厉，而是她的心再也生动不起来，年青不起来了。由于，芳华在这十年苍茫的怀恋中，逝去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叹息在她已成了一种习气，但是当着姑妈，她就得留意，不敢随意叹息。由于姑妈会说年岁轻轻叹什么气？姑妈老说她年岁轻轻的，无异是对她的一种讥讽。但她知道姑妈是无心的。并且在老年人心目中，她，一个小辈总归是长不大的孩子。便是对三十一岁的彬如，姑妈也还喊他的乳名毛毛哩。有时当着客人，就把彬如急得直跺脚。妈，你怎样啦？说着，用眼悄然瞟了她一眼，显露一嘴皎白规整的牙齿笑嘻嘻地说，表姐，你不会笑吧？姑妈就说：她笑什么，你们还不是一起长大的。这一说，说得她脸烘烘的，不得不找个理由走开了。她比表弟大，小时分，表弟脸上挂着眼泪鼻涕都是她给擦的。现在表弟是国外学成归来的博士，大学闻名教授。而她呢？一贯沉在中学里教学，一教便是十年。表弟曾屡次劝过她再出国深造，还曾为她在教育部抄来大学结业的成绩表，但她便是打不起精神来。来台湾今后，这颗心如同一贯在等候中，一年又一年的，总算，她知道他不能来了。就算他能来，他也只能偶然来看看她，陪她散漫步，在幽静的公园里坐坐。就如在西湖孤山放鹤亭中，静静对坐似的。但那时每次碰头，她都像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不曾对他说出来，便仓促分手了。其时，她总认为会有时机说的，谁知一别便是这么些年，这句话永久没时机说了。不说也好，她又对自己叹了口气。纵然说了，他也不会决然和她一起来台湾的，由于那时他已有一个家。现在，他终究怎样了呢，他还住在那一间临湖的水阁里，清闲地画他的荷花和竹子吗？他还能自己在屋里点起油炉煮面条吃吗？还能用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沏一壶浓浓香香的红茶款客吗！她便是这么恍恍惚惚地想着，越想越没个完。凄淡的月光从窗布间泻进来，夜已很深了，脚又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