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看“眉眼”《紅樓夢》是一部常讀常新的奇書。曹雪芹是一位令讀書人“絕望”的奇人。據說畫人最難畫眼睛。其實，寫眼睛又何嘗不是最難？多少才情恣肆、倚馬千言的大家高手，一旦“描眉畫眼”，往往露怯的多出彩的少。唯獨曹公有神助一般，如椽大筆到處，神采立見，精妙絕倫，那一雙雙情態各異，毫無雷同的眉眼，每每讓人擊節嘆服。他寫賈府的偽善和勢利，僅僅用了十個字：“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惜墨如金，卻勝過萬語千言。《红楼梦》里人物数百，曹公笔下，眉眼纷呈：癞头和尚：“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贾雨村：“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北静王：“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秦钟：“清眉秀目，粉面朱唇。”龄官：“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贾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尤三姐:“柳眉笼翠雾……一双秋水眼……薛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王熙凤则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这双三角眼一旦“眉立”或“立眉”，丫头婆子们没有不屏气敛声、魄走魂飞的。难怪凤姐“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前去探望尤二姐时，鲍二家的立刻“顶梁骨走了真魂。”宝黛初见时，宝玉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而在北静王眼里，宝玉却是“面若春花，目如点漆。”不一样的心情神态，跃然纸上，令人过目难忘。还有那一双双醉眼、困眼、冷眼、饿眼、慧眼、黑眉乌眼......直让人眼花缭乱、眼界大开。我以为，曹公写黛玉眉眼那一笔最为传神。这一节版本不同，表述各异。一个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另一个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有专家认为，二者都不是雪芹原笔原意。原来，曹公为刻画黛玉眉眼费尽心血，琢磨再三皆不称心，故在稿子关键处留了空——“一双似□非□含□目”，原拟推敲妥当后再填上。但未及填补，此稿已流出，给了外人一个“弄斧”的机会。后来周汝昌先生几经周折，在列宁格勒图书馆藏本里发现“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句，大喜过望：这才是林妹妹的真眉目啊！罥(juàn)，意为“缠绕”，“罥烟眉”形容眉毛稀疏细薄，像挂在空中的一抹轻烟，既写出“女儿初长成”的稚嫩，也暗喻黛玉的先天不足。“似泣非泣”则强调她的多愁善感，也符合她生母新丧的实际情况。如若是“似喜非喜”，黛玉可就成傻大姐了。黛玉本是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她的愿望是把毕生眼泪回报神瑛侍者（贾宝玉），所以目中“含露”既比喻泪水，且得仙子灵气，无疑比“含情”更贴切，也更精到。（二00九年三月九日，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