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本能有一次看了金仁顺的短篇小说《爱情诗》，发个微信给她：“你他娘的写得真好。”——写到这句话，我考虑着是不是把“他娘的”这三个字拿掉。由于这是私聊，粗糙的话语秘不示众。但是我考虑了几秒钟就抉择示众了。是写得好，他娘的写得真好。然后金仁顺回话了，她一反常态地没有以糙攻糙，正常地对我说：“我热爱听你这句话，假设有一天你写我，就把这句话写在文章开头。”我终究逮到一个写她的机遇了，我把那句夸她的话写在开头，无由地觉得有点感动。每次和金仁顺相见，总是很欣喜。当然每一次都是不期而遇，在某个与文学相关的活动上。我和她都属于慵懒之人能不联系就不联系。猛然遇到，四目相对，彼此就会说出一些开得烂熟的玩笑话，当然是糙话。每次开过一致的玩笑，总是哈哈大笑。我很羡慕男性之间相处时的一些粗糙，一些不计较，一些心心相印。与她这种玩笑让我感到女性之间的相处也能如此粗糙和輕松。可是谈到心心相印，我俩都不擅长创办这种关系。我最热爱的就是和她从不联系，突然不期而遇，四目相对，糙话迭出，傻子一样笑——离心心相印也不远了，就是不欣喜再走近一步。这是最好的关系，差不多像传奇的关系了。我想，我们两个人本性上有一致的地方。但她是朝鲜族，我是汉族。她是70后，我是60后。想来想去，只能是艺术上的相通。我俩相见时，除了八卦，艺术也谈了不少。有时候还想谈点科学。有一阶段我依恋黑洞、暗物质之类，往往被这些宇宙科学吓得失眠。宇宙中的故事，比鬼故事更让人畏缩我把这些话对她说，没想到她兴奋地说，我要听，你讲给我听，我热爱听。她的语态暴露了她的天性，她是奇怪的顽皮的。谈艺术时，我们总是陷入一种虚无的肃穆，两个人又像盲人摸象，肃穆地摸来摸去，摸不到完整的象。但是两位盲人很得志，完整的象并不是必需的，甚至有时候虚拟的象也可以。到了确定的阶段，连虚拟的象都可有可无，就如京剧里某些超现实场景一样，比个手势就行了。这一点上我俩高度一致，也就是说，我俩是盲人摸象，却不约而同地摸到了同一只象耳朵或者象腿，这样我俩就很欣喜，皆大欢喜。但是谈小说与写小说还不一样。她的小说没有虚无的肃穆，有时候看她的小说，正觉得应了一句苏东坡的诗：“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她的小说有这样的气派，也有这样的气息。往往是，正看得惊险慌张，人物灰飞烟灭了。张爱玲的小说，往往也是灰飞烟灭。同样是飞了灭了，境况是不同的。譬如张爱玲写一位女子，写她怎样的讲究，怎样的留恋，种种情状。到结果，张爱玲报告读者，世事其实无可留恋，人生多么苍凉。所以有时候看张爱玲，就像看洋化的“三言二拍”金仁顺有一阵子写话剧，我没看过她的话剧，不知道她写得怎样，我相信她会写得像她小说一样的好，由于看她的小说，往往看出来莎士比亚的味道。人物和故事也是朝着消逝而去，男女仆人公却一路悲壮，一路彼此掐着脖子滚进万劫不复之地。一个是自然的灭，一个是人为的灭。一个是不当阐明员，一个是自已当了阐明员。张爱玲是那么高傲，她要居高临下地报告读者，她写的人物是苍凉的、感伤的。金仁顺不是，她不高傲。她小说里的人物，依托着故事，一步一步地走向某种消逝。不是苍凉，不是感伤，而是让读者看到一个又一个的生活真相。这里面综合了大量因素，有努力有挣扎，有推诿，有反思，有调侃，有幽默，有幸灾乐祸有一江春水向东去……当然，苍凉和感伤也有。反正我每次看她的小说很冲动，不知道这一篇又给人什么样的真相古怪的是，她的小说往往写消逝，但不给人颓唐的感觉，就像我们日常的生活一样。是的，这个女子的才能就在这里，她把不寻常的东西放在寻常里面了，掩盖得很好，说的都是正常的话，做的都是合理的事，让你看了不会产生不适感，更不会由文生情质疑自己的生活，不会把自己代入她的小说。又像远远地离着她的舞台，远远地观着别人的戏，有着安好的距离。我是差不多看完了她全体的小说掩卷之后，才突然一阵畏缩。感到我的生活或许也在走向消逝。不知不觉中，我已走近她的舞台，她小说中的人物已经成为我周边生活的一片面，他们都消逝了，我有什么理由不消逝？我即使不想消逝也只好消逝。我对她有隐隐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