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看画汪曾祺：看画上初中的时分，每天放学回家，一路上只需有能够看看的画，我都要走过去看看。中市口街东有一个画画的，叫张长之，年岁不大，才二十多岁，是个小胖子。小胖子很聪慧。他没有学过画，他画画是看会的。画册、画报、裱画店里挂着的画，他看了一会就能默记在心。背临出来，大致不差。他的画不中不西，用色很明显，所以有人乐意买。他什么都画。人物、花卉、翎毛、草虫都画。仅仅不画山水。他不仅仅描摹，有时也创建。有一次他画了一个斗方，画一棵芭蕉，一只彩色大公鸡，挂在他的画室里(他的画室是打开的)。这张画只能自己画着玩玩，买是不会有人买的，谁家会在家里挂一张鸡巴图？他拿手的画体叫做断简残篇。一条旧碑本的拓片(多半是汉隶或魏碑)、半张烧糊一角的宋版书的残页、一个裂了缝的扇面、一方端匋斋的印谱东拼西凑，构成一个画面。画法近似颖拓，可是颖拓一般不画这种破破烂烂的东西。他画得很传神，乍看像是剪贴在纸上的。这种画犹如很雅，并且这种画只需他画，所以有人买。这个家伙写信不贴邮票，信封上的邮票是他自己画的。有一阵子，他每天骑了一匹大马在城里兜一圈，呱嗒呱嗒，神情得很。这马是一个营长的。城里只需驻兵，他很快就和军官混得很熟。方法很简洁，每人送一套秘戏图。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先施公司二楼卖字画的陈设室看到四条断简残篇，一看署名，正是张长之！这家伙混得能到上海来卖画，真不简洁。北门里街东有一个特地画像的画工，此人名叫管又萍。走进他的画室，左面墙上挂着一幅非常夺目的朱元璋八分脸的半身画，高四尺，装在镜框里。朱洪武紫棠色脸，脑门、颧骨、下巴，都很杰出。这种面相，叫做五岳朝天。双眼奕奕，神威内敛，很像一个开国之君。朱皇帝头戴纱帽，着圆领团花织金大红龙袍。这张画不光皮肤、皱纹、目光画得很真，纱帽、织金团龙，都画得极端工致。这张画大约是画工平生得意之作，他在画的一角用掺糅篆隶笔意的草书写了自己的姓名：管又萍。若干年后，我才体会到管又萍的署名后边所挹注的画工的苦痛。画像的画工是从来不署名的。若干年后，我才相识到管又萍是一个优异的肖像画家，并相识到我国的肖像画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肖像画理论和技法。我的二伯父和我的生母的像都是管又萍画的。二伯父端坐在椅子上，穿戴却是明朝的服装，头戴方巾，身着湖蓝色的斜领道袍。这可能是敬重二伯父的遗志，他是反满的。我没有见过二伯父，可是据说是画得很像的。我母亲逝世时我才三岁，记不得她的姿态，但我信任也是画得很像的，由于画得像我的姐姐，家里人说我姐姐长得很像我母亲。画工画像并不参照相片，是死人断气后，在床前干脆勾描的。然后还得起一个初稿。初稿只画出面子，画在熟宣纸上，上面蒙了一张单宣，剪出一个椭圆形的洞，像主的面形从椭圆形的洞里显露。要请亲人宗族来检查，提定见，胖了，瘦了，颧骨太高，眉毛离得远了管又萍依照这些定见，修正之后，再请亲属看过，如无定见，即可完稿。然后再画衣服。画像是要讲价的，讲的不是工钱，而是用多少朱砂，多少石绿，贴多少金箔。为了给我的二伯母画像，管又萍到我家里和我的父亲谈了几回，所以我知道这些手续。管又萍的生意是很好的，由于他画人很像，全县榜首。这是一个谦恭慎重的人，说话小声，走路垂头。出北门，有一家卖画的。由于要下一个坡，并且这家的门总是关着，我没有进去看过。这家的特色是每年端午节前在门前柳树上拉两根绳子，挂出几十张钟馗。喝酒、醉眠、簪花、骑驴，仗剑叱鬼、从鸡笼里掏鸡、往胆瓶里插菖蒲、嫁妹、坐着山轿出巡大约这家藏有不少种钟馗的画稿，每年只需照描一遍。钟馗在我国人物画里是个很有人道，很有幽默感的心爱的形象。我觉得美术出版社能够把历代画家画的钟馗搜集起来出一本《钟馗画谱》，这将是一本非常风趣的画册。这不仅有美术含义，对了解我国文化也是很有含义的。新巷口有一家画匠店，这是画画的作坊。所出产的主要是家神菩萨。家神菩萨是几个本不相干的宗族的混合团体。最上一层是南海观音亲善财龙女。傍边是关云长和关平、周仓。下面是财神。他们画画是流水作业，开脸的是一个人，画衣纹的是另一个人，最终加彩贴金的又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