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背后的悲哀—感慨于蹇先艾的《水葬》同是原始落后的封闭山村，远在不可达的西部深处。但它绝不是那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美丽湘西，少了沈从文轻缓柔和的笔触下，那份对人性之美的赞美与向往，取而代之的是蹇先艾对幼年故乡残酷死刑的批判和家乡人民愚昧无知的痛心。这里没有蔚蓝的不见一丝杂质的天际，灰暗的天空是沉廖的铅色，一阵冷风吹过，格外冷落。这里没有同屋角的萤般天上的星，引人遐思，向来只有冷清清的点点的星光在黢黑的天空闪烁，辽远空寂。这里没有如梦境般的夏夜，少了份谈天说笑的惬意，多了一份四里乡亲的淡漠无情，残忍冷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便是不同。所以，这里注定没有萧萧这般天赐的幸运儿，有的只是骆毛那样“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野蛮制度的牺牲者。因而，骆毛就是那个命定的，无辜的受害者。骆毛死了，是被活活淹死的。贵州老乡给这种死法起了一个很贴切的名字：“水葬”。确实，被强行捆绑，投至水中，继而葬送自己年轻鲜活的生命，不叫“水葬”,还能叫什么呢？真是一群颇具天赋的乡民。他死的时候很年轻。刚过而立之年罢了。不过，正值壮年的他“瘦筋筋的一身都没有肉”，“只剩下几根骨架子披着皮”，尚未娶妻生子，因为养不起，也没有人愿意嫁。家中，只有耳聋的老母亲相依为命。他死的原因很简单。迫于生存维艰，“不守本分”地做了贼，更不幸地被人“捉贼拿了赃”。而“文明的同村向来没有什么村长”，几位大汉很快地就决定处以“水葬”的私刑，即日执行。他死的时候很阿Q。尤在临死前夕，和阿Q是这般地相像，被众人押去河边的路上，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连台词都出奇地相似——自我安慰，沉溺于来世再变“好汉”的梦中，又在口头上占着边上人的便宜，“嘿！瞧你们祖宗的热闹！老子把你们的婆娘偷走了吗？叫老子吃水！你们也有吃火的一天！烧死你们这一群狗杂种！”他到死都没有想过要反抗，乃至摆脱自己被淹死的不公命运，“小偷被抓到，就活该被淹死”这条似乎来自上古的律令，天生就该在的，就该被遵守被执行。这不懂争取，安于现状的落后思想，早已沁入他灵魂的骨髓。他死的时候很热闹。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奔赴刑场”，为他“送行”，也为着这场难得的“盛事”去的。场面是何等的壮观，“前后左右络绎的拖着一群男女，各式各样的人们都有，红红绿绿的服饰，高高低低的身材，大大小小的形态！”不用呼号相告，大家伙儿便自发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媳妇掺着婆婆，奶奶牵着小孙女姑娘背着奶奶”，多么自觉的看客！而骆毛平生第一次成了主角。今天他所有的言行举止，甚至神情变化都是众位来客最最关注的焦点——他被抓住后的不甘与无奈让四五个浓眉粗眼的汉子十分得意自大；他被绳子缚住的模样逗得小孩子们的薄片小嘴唇都合不拢了，争相模仿，直觉得比看四川的“西洋镜”还要有趣；他用自己嘶哑粗噪的嗓音喊出的不干净的话，惹得姑娘奶奶们红了脸，掩了耳……这是一场最精彩的免费戏码，众人各自寻找着乐点，谁也没有把它看作是一次残酷无良的死刑惩罚，包括那个可怜不自知的囚犯本人。骆毛就这么死了。带着对老母后事无人照料的唯一忧虑，带着对自己这等结局的心不甘情不愿，去了。在入水的瞬间，他狠心闭目时，惟有老母亲的慈容清晰浮现，生生地，挥之不去。最后的镜头并非止于此，而是停留在那个靠在家门槛边上，忧心挂虑着独子，却不知她的儿子早已葬身水底的可怜的老母亲身上。她，一脸的担忧与期盼，痴痴地等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儿子。然后，戛然而止，曲终，人散。终究同是原始落后的封闭山村。湘西与贵州，总还是有相似点的。水葬，童养媳，沉潭，还是发卖，多少无知野蛮的陈习陋俗，硬是被这一群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们封为金科玉律，是这等地天经地义，这等地顺理成章。从来没有人思考它存在的理由与必要，只因“古来有之”么？这出蛮荒背后的惨剧，是一个时代的悲哀，是一个社会的悲哀，更是整个自号礼仪之邦的华夏民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