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谱刘恒杰我的老家在嬴汶河南岸的一个农村。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便随我住在了城里。由于长期无人居住，老家的那个小院子逐渐长满了杂草。母亲去世以后的其次年秋天，我回到老家，除掉杂草，修葺房屋，周末的时候便回去居住。时隔多年，在那个小小的庭院，我再次与村里那大量熟谙的面孔坐下来倾心交谈。他们中的大量人走了，但他们的故事却留了下来。那些故事照旧感动着我，难以忘却。王四从王家的一本几乎拿不成堆的破家谱里查到，王四叫王宗厚，排行老四，生于清光绪十二年，即公元1886年。王四没有妻子，家谱上他的名字的右下侧写着“嗣子王子明”王子明是他三哥的一个儿子。王四卒于何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就连他的孙子即王子明的儿子也说不清。三年前区里来人说，王四是在抗日战役的其次年去世的，还送来了烈士证。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大都还记得，早年间，每逢嬴南村大集，就经常望见王四在集市上走来走去，他从东头走到西头，从南头走到北头。穿得破破烂烂的王四，嘴里一霎也不停地说着话——他不是在跟谁说话，但那样子像是在跟集市上全体的人说话，他是在说着一段一段的顺口溜。那顺口溜说得顺顺溜溜，很好听。集市上的人们都管王四叫“道贫财的”。王四手里打着竹板，见啥说啥。他望见了本村的丁兆恩，丁兆恩去淄水推了窑货，在集市上摆摊子。王四就打着竹板说了起来——“丁老叔，老叔丁，你有盆来你有瓮，你有碟子你有碗;大盆小瓮样样有，大碟小碗也齐全;还有一个蒜臼子，刚当刚当就掐蒜……”离开了丁兆恩的窑货摊子，王四走到了一个卖交错子的小摊子前，他打着竹板说——“柴老板，老板柴。这几年，俺没来，你卖交错子大发财;你发财，俺沾光，你吃包子俺喝汤……”等王四唱完了，那卖交错子的姓柴的老头就掏出了一张钱给了他，他接过钱又喜滋滋地向前走了。王四又来到了一个卖秤的摊子跟前。王四约莫认得那个卖秤的人，就打着竹板说——“孟老大，听俺言：你的秤，两头尖，枣木杆，铜星安;十六两，叫一斤，二十四两是斤半;你的秤，还真行，也有铁，也有铜;还有木头和麻绳……”还没等王四说完，那姓孟的老板就把手里刚买来的两个大包子给了他。王四接过包子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向前走。他见布说布，见衣说衣，见肉说肉。他的说词可真多，他站在人家的摊子前，不停地说，只要你不给他钱或者东西，他就一向说。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九逢年集，王四走到一个杂货摊前，那杂货摊的掌柜正忙着为客人包桃酥包冰糖包茶叶什么的，没空给他钱，他就瞪着眼看着那一包包的东西不停地说起来——“用纸把它包起来，用线把它缠起来;大包小包提回家，老人孩子笑开怀;你又包，你又缠，你做买卖你发财;为人不图三分利，谁能晚睡早起来……”买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多，人越多，那王四说得越来劲。见王四说起来没完没了，杂货摊掌柜终究熬不过了，怕影响买卖，就给了他钱，骂着要他滚得远远的，去别处撂地摊儿。一些摊子总是想手段不给王四钱，有的摊主说，刚摆开还没开张，叫他先过去等一会儿再来，王四就说：“叫俺过俺就过，过到天黑俺挨饿，饿着肚子俺再来，给俺俩钱买饽饽。”一边说着一边就向人家伸出手去要钱。有的摊主说，你方才不是来过了，怎么又来了？王四记得领会着呢他压根儿就没来过这个摊子，但他不说没来过，而是说：“他是他，俺是俺，俺俩同行不一伙;要是你说俺来过，俺袋里啥也没有——你摸摸。”说完，就凑过去佯装要人家摸他的口袋。有的摊主说，没有零钱给，王四就说：“给俺一毛找九分，不叫大叔你吃亏;给俺一毛找九分，少找一分变乌龟;要是一毛都给俺，俩月不来烦掌柜。”有的摊主望见王四过来，就把头扭在一边抽烟装作看不见不理他，王四就说：“掌柜的抽烟我点火，不定用我不用我;你抽口烟，你吐口云，犹如神仙出洞门;你抽口烟，你吐口气，犹如桃园三结义;刘关张，三结义，虎牢关前战吕布;关公千里走单骑，五虎上将数第一，手握青龙偃月刀，追风快马叫赤兔……”假设在别人奉劝下，那摊子的仆人给了王四钱，王四就会对那摊主说：“叫声掌柜别生气，感谢你的好情意。”说完，王四就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里柿子乱赶集”，一边持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