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南方来趁着还有点儿天光，他想去邻近一个湖边走走。他抓起那个鲜红的苹果，塞进外套口袋。经过那两个人时，他不无自嘲地想：他们会不会留神到他？会不会意识到他是他们这场追赶嬉戏的唯一目击者？但他知道他们甚至不会看他一眼。有时候，老境的难堪并不在于变老本身，而是你心灵的变化追不上身体的衰退。在心灵的镜像里，你还是个仪表堂堂的壮年人，但在他人眼里，你已经是个颓唐的老者。他开车特别钟就来到湖边。眼前已是一片冬日景象：衰草、枯枝、腐烂破碎的落叶，仿佛冻僵了的光秃秃的小径，被一阵阵风吹皱的、银光闪闪的湖面。只有在冬天，这里的湖面才显露出来，开阔、清亮。春夏季节，湖面完全被浮萍和水藻笼罩，秋天那么漂满落叶。风不大，但阴冷刺骨一群灰褐色的加拿大鹅在湖中游着，它们像肥硕笨拙的大个儿的野鸭。下雪的时候，它们是依旧待在湖上，还是会去哪里躲避？最冷的时候，它们会不会挤在一起取暖？生活于它们而言是严酷的，但它们倒不会形单影只。回想起来，徐宁搬过来以后那段时间就像阴郁的梦一般弥漫了混乱和挣扎。晚餐桌上的冷言冷语、明嘲暗讽、沉静委屈、猜疑、忍辱负重……他们俩提防翼翼，生怕伤害了孩子。但这种提防翼翼又被小敏当成了他和徐宁“同谋”的证据。徐宁本来像个欢快的大孩子，但在眼前这个真正的孩子面前，她欢快的光彩全都黯淡下去。假设小敏拒绝吃她煮的晚餐，开头开启冰箱找冷冻餐盒，她也只是勉强笑笑。有时小敏假装没有听见她说话，疏忽她示好的动作她不过无奈而又嘲讽地看他一眼。她曾让他热爱的那种天真的轻狂、那种肆意妄为的大胆，反而变成他所惧怕的东西：他怕她不够容忍，怕她没有掩饰好她的不快，怕她直率的表达又会引起一场争执。她说话、发笑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儿，他都会畏缩，怕这声音会从他们的寝室传到另一个房间里去……起初，他们还相互抚慰、激励对方，但逐渐地，他们也都疲惫了。那种阴沉、压抑、暗含着怨愤的气氛迷漫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压灭了每一点儿喜悦的念头。小敏的寝室里经常整夜地亮着灯，她貌似以灯光、以她深夜不眠的事实来时时警示他们。徐宁也变了，变得烦躁、易怒，她不能在小敏面前发作，却开头对他发泄她的猛烈不满。她觉得他过于宠溺女儿，却没有考虑她的委屈。但在那样的处境下，他又能做什么呢？她愤怒、冷漠起来令人绝望。可能她身上那种猛烈的能量假设不能用于喜悦，就会用于愤怒他们一起生活了三个多月以后，某一天，小敏失踪了。她夜里十一点钟还没有回家，手机也关机。他打电话报了警整个夜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电话。徐宁说她可以替换他，让他去楼上睡一会儿。他几乎是愤怒地拒绝了她。他想，假设小敏打电话回家，她第一时间绝不想听到徐宁的声音。其次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一位女人打电话给他，说她是泰勒（或者凯西）的妈妈，报告他小敏在她家，昨晚和她女儿睡在一起。她一再赔罪，说她昨天确实问过小敏，但小敏说她已经知会过爸爸她要在挚友家过夜。他听到这消息就抓起车钥匙离开了家。他边开车边哭，本来，他以为他已经失去了女儿。他痛楚地意识到一个人的介入如何地变更了这个家，变更了他和女儿那密不成分的关系过后，徐宁说她可以搬走，但他劝阻了她。就这样，她又留了下来，直到一个月后发生了另一件事，也就是小敏在邮件中提到的那件事。那晚，他回到家，徐宁去上夜班了，小敏的房门紧闭。他敲门，过了一会儿小敏才开启门，看到他突然嚎啕大哭。他抱着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哭。他让她在床上坐下来，他一向说：好了，好了，宁静下来。后来，她哽咽着，说她和那个女人吵架了，那个女人发疯一样撕了妈妈的照片。当小敏从她写字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小堆照片的碎片时，他一下子懵了。他根本不敢正视女儿手里捧着的那堆彩色的碎片，也不敢想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当他带年仅五岁的她离开她母亲时，他心里是确信不会让她受一点儿委屈的……突然之间，徐宁成了阴毒地坑害一个柔弱、毫无抗争力的女儿的恶毒继母的化身。他怒不成遏，疯狂地打徐宁的手机。很久以后，她终究接了，还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疯了，说她一向在忙，突然看到手机上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她装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